袁占彪/口述
嚴慌慌/撰文
我叫袁占彪,85后,出生于青海省互助縣的一個小山村。自小我就在學習上顯露出天賦,沒上過補習班,也不用父母督促,卻次次都考班里第一,還經常是全校第一。
然而,12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后,我的求學之路便隨之中斷,整個人生節奏也被徹底打亂。
父親走后,我在悲痛中苦學了兩年,因為實在不忍心讓母親繼續操勞,最終決定輟學回家務農。為了讓小我三歲的弟弟繼續上學,15歲那年我跟著村里的叔叔伯伯當起了小工,輾轉青海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一干就是七年。
我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不會再有出頭之日。但突然有一天,我又在心中妄想:倘若繼續回到學校讀書,是不是還不算晚?
那時我已經22歲,幾番折騰后,真的坐回了初中教室。就是這個大膽的決定,將本已偏航的我重新拉回到陽光大道上。
如今的我,是一家世界500強企業的工程師,定居珠海。
人生峰回路轉之前,我的生活里基本只有貧窮和苦難這兩樣東西。我出生的村莊坐落在海拔2800米的高寒之地,由于土地貧瘠、氣候不佳,只能種些小麥、油菜一類的耐旱耐寒作物。
父母囿于家里的十二畝地,成天忙忙碌碌。種的小麥一般只吃不賣,收獲以后就放家里囤著,以防哪年收成不好缺糧食;油菜則會自留兩袋榨油,剩下的全部賣掉,換來的幾百元差不多就是家里整年的收入。
平時上學,我和弟弟經常一人揣兩個饅頭當作中午的口糧;放學后先把作業做了,再把曬在屋前空坪上的柴火收攏成垛;倘若父母久未回來,倆人就搭手把灶上的冷菜熱一熱填飽肚子。
那時的我從未覺得日子清苦,有飯吃、有學上、家人健健康康,生活好像每天都無憂無慮。
這是上小學時和老師同學的合影,左下角蹲著的小男孩是我。
但1998年的一天,命運突然跟我家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那天夜里,父親突發腦溢血,送到鄉鎮衛生院后,醫生勸我們別抱太大希望,說這個病去大醫院都不一定能治好,我們那兒山遙路遠的,想轉院也經不起一路上的折騰。最終,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離世。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難以消化失去父親的悲傷,只能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作為家中長子,我成了母親和弟弟唯一的依靠,我一有空就下地幫母親干活兒,弟弟也把我當作了父親般的存在,遇到學習或生活上的難題,總是第一個跑來找我。
當時的互助縣雖然經濟不發達,但人們普遍重視教育,無論成績好壞,我們村的孩子幾乎個個都上完了初中。盡管我家沒有了頂梁柱,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母親仍執意讓我繼續上了兩年學,直到中考結束。
這是我初二時的一張獲獎證書,類似于三好學生。
毫無懸念,我的中考成績依舊是全校第一名。但我怎么都高興不起來,心里滿是苦澀的滋味。我知道,自己的求學之路就要到頭了,即使憑我的分數可以穩進全市最好的高中。
對于我主動提出的輟學決定,母親不置可否。我知道她內心也惋惜,但現實如此,別無選擇。那時我家除了幾畝油菜能賣錢,再沒有其他經濟來源,我和弟弟交不上學費是常事。
而母親一個女人家,承擔了大部分臟活累活不說,農忙時鄰居家都打碾結束了,她還獨自在地里收割。由于常年操勞,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六十歲的老太太,當兒子的我很是不忍。
母親年輕時沒條件拍照,這是我后來帶她來北京旅游的照片。
我在家里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暑假,為了徹底斷掉妄念,放下關于未來的幻想,甚至將所有課本都當廢品賣了,以求眼不見心不煩。
2000年9月,到了麥收時節,以前的同學紛紛背上書包去新學校報到了,唯獨我卷起褲腿,拿起父親留下的農具,開始一點點學習如何當一個農民。
麥子割了個把月,當同學們又陸續回來過月假時,我仍在地里埋頭苦干,人已曬得黢黑。看著同齡人朝氣蓬勃的樣子,我心里既羨慕又難過。
為了多掙點錢,村里的男人通常會在農閑時結伴去建筑工地打零工。輟學一年后,15歲的我也扛著鋪蓋卷兒出門了。我個頭不高,身子單薄,往村外走時,路子走得歪歪斜斜,母親見狀淚流不止,一個勁兒地囑咐同去的長輩們多照顧我。
村前的路,當年我就是從這里出門打工。
這是我第一次進省城,也是第一次去建筑工地當小工,計劃去西寧曹家堡機場附近修高速公路。當晚我們一下車,行李沒來得及放下,就被工頭敦促著去干活兒。
期間有人不小心摔碎了幾塊水泥板,被工頭劈頭蓋臉地罵,我們不甘受辱,也怒罵回去,結果全部被趕出工地,扛著行李四處溜達,最后在一間沒門沒窗的毛坯房里湊活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們被另一個路過的工頭發現,聽完來龍去脈后,工頭安排我們去西寧湟源縣,他在那里承包了一片工地,同樣是修建高速公路,包吃住,工資每天15元,工作任務是把石頭運到粉碎機旁邊。
這是件力氣活兒,村里的叔伯們為了照顧我,總讓我搬小石頭,他們搬大的。即便如此,搬一天下來我也累得夠嗆,總是腰酸背痛,沾枕頭就能睡著。
我們干滿了一個月,除去兩天下雨不上工,一共拿到了420元的工錢。當年,420元對于我家來說是筆巨款,差不多是務農近一年才能掙來的收入?;丶液?,我將錢悉數交給了母親,繼續忙活家里的農活。
跟著母親種了好幾年地,我至今不忘犁地、撒種技巧。
2002年,我再次隨村里的叔伯們來到西寧,沒有技術傍身的我,在工地依然只能做些輔助類的雜活,也就是俗稱的“小工”。既要提灰桶、往攪拌機里裝沙子,還要澆筑混凝土,每天累得灰頭土臉。
誰也沒想到,當我們苦干了四十天后,老板竟然跑路了。得知這個消息的我大腦一片空白,因為那時候遇到這種事基本上只能認栽。最后,我們一行人帶著滿身疲憊,身無分文地回了家。
這次受騙讓我對建筑工地心有余悸,也對自己的處境越發感到絕望。但為了生存,往后的四年我仍然每年都會去建筑工地當小工。
我沒有學歷,還身無所長,只能在這樣的工地上賣力氣。
2004年,村里傳來消息,說有公司在招修建青藏鐵路的工人,包吃住,工資是普通工地的兩三倍,一天50元。對工人也沒啥技術要求,身體素質過硬就行。
去之前我聽說了不少可怕的傳言。有人說在高原上一場感冒就足以致命,鄰鎮有工人過去后得了感冒,繼而肺水腫,很快就死掉了。還聽說有工人剛從車上跳下地就暈倒了,再也沒能醒來。
盡管如此,19歲的我果斷報了名,因為日薪實在誘人,我仗著年輕,心里抱有一絲僥幸。
2004年,19歲的我上青藏鐵路前在格爾木市的留影,腳上穿著我媽做的布鞋。
和我同批次去的差不多有50個人,我們負責修建青藏鐵路格爾木至拉薩路段中的一小段,那里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到了之后,我的高原反應很嚴重,頭痛欲裂的感覺持續了半個月。
白天我強撐著干活,晚上只能躺在帳篷里苦熬,帳篷也壓根不御寒,只能擋擋風。適應之后頭總算不痛了,但每走一步都要大喘氣,手掌都會因血液中缺氧而顯得烏青。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還得在沿線工地拌水泥、搬石頭,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六點,簡直是拿命換錢。我6月進藏,待了70多天后,迫于藏區風雪才停工回了家,最終拿到3000元左右的工錢。
為了從小工變成技術工,我下青藏線之后考了焊工證。
那幾年,除了上建筑工地、上青藏線,我還下過金礦、去餐館當過傳菜工??傊?,有什么活兒接什么活兒,來者不拒,滿心只想著掙錢養家。時間倏忽而過,我從一名中學生變成了農民工,也從一個少年長成了比同齡人更顯滄桑的青年。
2006年,弟弟考上了青海師范大學。辛苦這么多年,我頭一次感到身上的擔子卸掉了大半,心情前所未有地輕松。
我身上有幾千元存款,足夠付他第一年2500元的學費,每個月還另給他400元生活費,他自己也能申請助學貸款,平時做點兼職。那段時間我總是樂呵呵的,身為哥哥,我不僅將弟弟帶大,還將他培養成了大學生,心里十分欣慰。
弟弟在大學里的留影。
可輕松過后又是一陣茫然,弟弟考上大學了,我自己往后的路該怎么走呢?繼續農忙時在家收割,農閑時四處打零工嗎?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我每天都這樣問自己,但想不出來任何答案。
2007年2月,我在老家遇見了彼時正在西南財經大學就讀的初中同學。聊天過程中,他認為我還年輕,不能就這樣認命。
在他看來,憑我當年的學習天分,甚至不用讀完整個高中,直接去讀個高三就能參加高考了,而且國家早在2001年就已經取消了普通高考報名年齡不超過25歲的限制。
聽了同學的這番話,我心潮澎湃,當即決定辭掉傳菜工的工作,回老家讀書!
2007年的我,面容已有了幾分滄桑,看起來實在不像學生。
得知我要重回學校讀書,母親嚇了一大跳,以為我在說胡話。畢竟我已整整七年沒碰過書本,怎么可能跟得上進度?要是最后書沒讀好,反倒成了鄰里笑柄。
但我就跟著了魔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顧,內心只有讀書這一個念頭。次日,我便揣著弟弟的高中課本,只身去了縣城的高中。
我曾經的初中班主任蔡老師彼時已調任至縣城高中,我直奔學校找到了他。他曾為我的被迫輟學深感痛惜,見我有心繼續讀書便爽快應下,讓我去他班上旁聽。聽了兩天,我堂堂課都聽得滿頭霧水,尤其是英文課,坐在臺下就跟瞎狗看星星似的。
和蔡老師交流旁聽感受后,他建議我還是回到初中過渡一下,并給我從前的初中老師打電話,讓我插班到初三。次日下午,我回到了初中,正好曾經的幾個老師都在,他們一塊兒帶我去找校長說明情況,為我辦理了插班手續。
這時,我22歲,重新坐回了初三的教室。為了準備四個月后的中考,我每天早上5點起床背古文和英語單詞,用一個月的時間掌握了所有需要背誦的內容;中午瘋狂刷理科題,知識點我都學過,雖然中間擱置了好幾年,但拿起書本就能悟明白。
月底考試,我一舉奪得年級第一名,在全校引發轟動。
這是我第二次初中畢業拿到的畢業證。
我的人生或許注定是先苦后甜。從22歲復學開始,忽然就柳暗花明似的,路越來越順。人生第二次參加中考,我又取得了全校第一名、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成功進入互助一中“宏志班”,每年可以獲得3000元的國家補助。
至此,再沒有任何人嘲笑我要讀書的夢想,母親和弟弟也都為我感到由衷的高興。
之后的三年,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站在地獄,仰望天堂。我們學校是全縣最好的高中,而“宏志班”又集中了各個初中來的的佼佼者,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那時大家吃飯都是用跑的,和衡水中學的節奏沒什么兩樣。
辛苦是辛苦,但相比種地的辛苦、在工地搬石頭的辛苦,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中三年,我的成績年年名列前茅,期間還獲得“第二十六屆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青海省級一等獎。2010年7月,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我的高考成績超過青海省一本線153分,位列全縣第十一名!
高中畢業前,我(前排,右二)和班里的同學出去游玩。
高考成績出來后,考慮到家里經濟的困窘,報志愿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去讀免費師范。但一位從高一開始就資助我生活費的老師勸我,讓我放心去報喜歡的大學,他可以多給我些生活費。
在另一位老師的幫助下,我還成功申請到了2萬元的國家西部助學金,再加上每年六千元的國家助學貸款,足以解決學費和生活費。
最終,我選擇了位于湖北武漢的985名?!A中科技大學。那一年我25歲,歷盡千辛后終于走進了大學校門,徹底揮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迎來新生。
我在華科的學生證,本科是在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就讀。
相比其他同學,我的大學生活算不上豐富多彩,因為深知一切來之不易,始終省吃儉用,從不與同學攀比。為了不讓資助我的好心人失望,我的主旋律依然是學習,保持著和高中相差無幾的作息。
2011年,我被評為“華中科技大學年度十大自強標兵”,獲得國家勵志獎學金,自強事跡被多家媒體報道,還受到校長接見,讓我感到萬分榮幸。
我一直沒忘記這一路走來老師們對我的幫助,我曾受人恩惠,也想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回饋他人。2012年,我帶領了一支15人的團隊回到我的高中母校支教,支教結束時,每個人拿出400元資助了4名家境貧寒的學生。每次看著他們,我就不自覺地想起曾經的我。
2014年五月,我從華中科技大學畢業。
畢業前打暑假工時,我曾在深圳的一家酒店用品公司做信息校對。偶爾得空了,就獨自在海邊散步。
咸濕的海風輕拂在臉上,耳邊是翻涌澎湃的海浪聲,每當這時,我的心情都出奇地平靜、愉悅。自那時起,從小長在大山里的我默默許愿:未來一定要去海邊城市定居。
到了畢業季找工作,我特意向位于珠海的格力電器投遞了簡歷,后來順利被錄取,成為一名中央空調工程師。我主要從事產品研發和技術研究工作,參與開發的產品暢銷國內和歐盟市場。
入職六年,我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做到了技術能手,評上了中級工程師的職稱,還擁有七項個人排名第一的發明專利,獲得過公司的科技進步獎,在事業上也算小有成就。
這是我的專利證書之一。
更幸運的是,我還在公司結識了現在的妻子。她出身于湖北農村,和我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我倆的價值觀也出奇地一致,不求大富大貴,都只想在能力范圍內過上好的生活。
相識兩年后,我們領證結婚了,并在珠海安家落戶,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家。
我與妻子的婚紗照。
眼前的幸福生活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都說改變階層要靠三代人的努力,那我就爭做打基礎的第一代吧,現階段的目標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升任科技專家。
如今,我老家已經蓋好了新房,母親也不再種地,我和弟弟會定期給她寄一些生活費,她則每天找鄰居聊聊家常、聽聽地方戲曲度日,日子過得很舒坦。
為了給她解悶,我還教會她用視頻聊天,我們娘倆兒每周都要在網上面對面。等疫情過去,我還準備接她來珠海住一陣,讓她老人家見見世面,享受一下沿海城市的生活。
這是前幾年帶母親去青海孟達天池游玩,操勞一生,她已經不怎么會笑。
除了生我養我的母親,成長過程中,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幫助我的政府、老師、同學、四鄰,是他們讓我感到世界的溫暖,也是他們,讓我在多年的水深火熱下不僅沒有屈服,反而日益堅強,更有憐憫之心。
這些過往經歷讓我相信,只要足夠堅韌,苦難就是一筆無價的財富。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我會帶著這些財富,繼續追尋屬于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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