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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我們推送了長篇故事《去巴基斯坦相親記》,讀者反響熱烈,問還有沒有續篇。
作者巖硯再次采訪文中的當事人,寫下這篇續作。李向東和李義中兩家的命運、跨國婚介生意的起伏,都將在這篇里得到解答。
再次提醒,國家已經開始打擊非法跨境婚介的行為,不要輕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騙上當。


張國慶接過李向東遞過來的紙,見上面寫著“相親免責書”。
“姐夫,這是啥?”
李向東微微側頭,拔高聲調:“現在出去買媳婦的人多了,沒個文書,你就是給錢,邊境也不接茬,去銀行存錢還得拿號哩,這是規矩,不讓你加錢,簽吧!”
張國慶一聽不加錢,忙不迭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張國慶的老婆眉開眼笑地給李向東倒上熱茶:“姐夫,咱家張祥的事,可就全靠你了,他跟著少強出去,說是攏媳婦兒,大半也是幫手,畢竟都是自家的生意……”
李向東“唔”了一聲,將免責書隨便一折揣進衣兜,說了句“我還有事”,起身便走。
回到家中,李向東把大兒子李少強叫到身邊再次叮囑了幾句,又給邊境中介打了電話,之后還在微信上給對方轉了兩千元的“照顧費”。在兒子正式接手跨國婚介這門生意之前,他要盡量做到能想到的全部。
老婆遞過來一杯熱水。李向東喉嚨里發出渾濁的聲響,他已渴得急了,但想到腎炎的痛苦,還是強忍住猛灌的沖動,輕輕啜了一口。
“不管別的咋樣,這次好歹也得給張祥攏個媳婦回來,他們家……”不等老婆把話說完,李向東已經起身出門。他用半生起伏驗證了一條鄉村真理:絕不能讓人情插手生意,否則肯定壞事。之前就是因為一念錯差收了李義中的錢,這才背上李德虎這個禍胎,至今也沒有完全甩脫。既已收了錢,人情無法回退,只能打起精神,走一步看一步了。
沿著村路往西,穿過果園,再向西北方向走一公里,是一處廢棄的磚窯。烏青的裸地上面,在一圈不規則的鐵絲圍擋,里面堆積著小山一樣的廢鐵。圍擋四周遍布輕型卡車的車轍印,遠遠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這是李向東入股的廢鐵收購廠。一年前他入股時,一噸廢鐵收購價還不到四百塊,經過壓縮制塊后利潤超過100%。
李向東幾乎考慮到了所有風險:方圓二十公里內有很多廢品收購站,但是大型廢鐵收購廠只有這一個;附近四個鄉鎮能叫得上名字的作坊就有上百個,廢鐵輸出量驚人,不愁鐵源;廢鐵廠緊挨省道,東抵國道,南通高速,走貨方便。更重要的是,廢鐵廠的大股東是村支書的堂弟,手眼靈活,萬事有擔待。
評估后,李向東找到鐵廠負責人,游說之下,正式入股。
本來李向東拿出五萬就可以入股,但他卻執意花了將近六萬塊錢買了一臺金屬壓塊機入股。表面上看起來,李向東不計得失誠意滿滿,實際上,他在這里耍了小小的把戲:如果現金入股,他日一旦因不可抗力倒閉,按照鄉村合營的粗糙慣例,賬外貨品變賣,股東們清賬分錢。
要是設備入股,因為設備是在入股前買的,買設備的錢又沒有走公賬,所以他完全可以自己拉走。像這種使用壽命在十年以上的金屬壓塊機,即便折舊,也能收回兩三萬的本錢。這樣做從道義上講不通,卻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風險,更何況,在如今的鄉村法則里,道義早已什么都不是了。
廢鐵廠讓李向東一掃多年的陰霾,再次成了四鄰八鄉的人上人,而李家的跨國婚戀業務更是經營得有聲有色,讓年近六十的李向東有了更高的追求。
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時候,身體卻出了問題。

兩年前,當甘肅中介老劉提出優質青年冒充相親團的建議后,李向東是傾向于同意的。但河南中介岳廣興卻告訴他,這個方法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因為入境和出境是要嚴格核對身份信息的,即便你帶著俊小伙相親成功,出境的時候也無法冒充,要是替身們是已婚人士,還將觸犯法律,后患無窮。
邊境中介也提醒李向東,巴基斯坦其實并不像國內宣傳的那樣,視中國人為恩公大人,那只是外交傳說,到了那邊,人家也未必高看你一眼。李向東這才意識到,自己距離真正專業的跨國中介還差得遠。
受挫折的李向東馬上提升工作強度,只要岳廣興有業務,他必跟著出國。他的業務越來越熟,家業也重現昔日輝煌,李向東甚至還把大兒子李少強培養成自己的助手,帶著他一塊兒出國歷練。
訂單多得接不過來,李向東心頭卻有一個大包袱卸不掉,那就是李德虎。
因為第一次出國的荒唐表現,李德虎上了跨國中介的黑名單。李義中夫婦隔三差五便上門催問二次出國相親的日期,攪得李向東一家不得安生。
李向東曾試探著帶李德虎出國,卻遭到了甘肅中介老劉和河南中介岳廣興的強烈反對,他自己業務不精,不敢獨自上路,只好擱置下來,轉眼就過了一年。
到了次年開春,李義中再次找到李向東,不過這次卻沒有帶老婆,而是帶著兒子德虎。
“德虎,今年能不能娶上媳婦,就全靠你向東伯了?!崩盍x中給兒子遞過去一個眼神。
李德虎“噗”得一聲吐掉嘴里的半截香煙,將手里的一箱飲料放到門邊,笑呵呵說:“伯伯,以前的事兒啊咱就他媽的不說啦,下次你帶人出國說啥也得捎上我!”
李向東經過一年多的經營,對去巴基斯坦相親的諸多關節已經摸得八九不離十,其實正有此意,見李義中父子上門開口,心想你們愿意再給我送錢,那是求之不得,當下不露聲色,沉著臉說:“不是我不應,出國不是咱一家的事,我得打點河南和甘肅的中介,人家嫌帶著你這狗貨麻煩,不同意,咱有啥辦法?再等等吧!”
“老子他媽就不想等了!”李德虎往前邁了半步,憤怒地喊著,“那個……那他媽的烏紗帽,就那生不了孩子的寡婦……你記得不?現在都懷孕啦!她本來應該是我媳婦兒!”李德虎拿著手機在李向東面前使勁晃了晃。上次出國時,他加了小曹的微信,之后本來沒有聯系過,沒想到最近突然收到小曹發來的消息。
小曹特意告訴德虎,烏莎莎經過簡單治療,目前已經懷孕,還不失時機地配了一張烏莎莎的孕照和一個狂笑的表情。德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當場就撥打語音電話跟小曹對罵,沒想到小曹羞辱完就把他拉黑了。德虎憋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把父母扯到院子里臭罵了一頓,李義中沒辦法,只能再厚著老臉找李向東幫忙。
“你好好說話!”李義中拽住兒子的胳膊往回扯了一下,轉而討好李向東:“向東哥……你別跟這狗貨一般見識,他這是想媳婦想哩,你看……”
李向東嗯了一聲,緩緩說:“我也說清楚了,這不是咱一家的事,我出國也得靠著人家河南和甘肅的中介,人家不同意,你說這事咋辦?”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就挑明了說,你要是肯再出五千塊錢,我去跟人說說……”
“行!行!行!這好說!”李義中見事有轉機,忙不迭同意,當場就跑回去取了五千塊錢。
半個月后,李向東帶著一支相親隊出發了,李德虎也在其中。此次出國,德虎表現得非常不錯,一路上安分守己,甚至還主動幫李向東拎行李,讓李向東大為感動,心想只要這個狗貨開竅,哪怕只老實一個月,就可以把事辦成。
就在李向東以為萬事無虞的時候,還是出了岔子。
到達紅其拉甫口岸時,恰好碰上防疫檢查,沒有健康證一概不得出境。由于之前吃過這個虧,所以中介們早已將健康證作為硬性要求。小伙子們紛紛拿出自己的健康證明,唯獨李德虎偷懶沒有辦理。李向東出發前還特意提醒他去鎮里開健康證明,德虎見上次出國沒有用上健康證,以為這個東西無關緊要,拍著胸脯說已經辦妥,沒想到撞上了槍口。
李向東本想在喀什給李德虎補辦健康證明,但邊境中介不同意延期。他不愿因為李德虎一個人耽誤整隊的進度,只好包車把李德虎送到烏魯木齊,讓他買票回家。李德虎大吵大鬧,最后被兇狠的邊境中介胖揍一頓,終于認清現實,廢然而歸。
回家后,李德虎把自己關進屋里,迷上了網絡賭博,起初贏了幾萬塊錢,但很快開始狂輸。他通過各種網貸軟件借錢,滾利加息,不到一個月,竟然欠下七八十萬的外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德虎連夜跑路,從此消失了。
沒想到,這次相親之旅成了李向東的告別演出。
他一回國就病倒了,起初是發燒,后來雙腿腫了,連撒尿走路都成問題。去醫院一查,原來患了嚴重的腎炎。這一來,出國的生意就必須要緩下來了。但是跨國鏈條變數極多,如果長期擱置,相當于主動退出,以后再想搭上這條線,那就千難萬難了?;榻樯獠荒芡?,唯一的辦法就是交給兒子李少強去打理。

面對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叮囑,李少強表面上唯唯應著,保證一切都按老爹的規矩來,然而心中卻大不以為然。他認為父親謹小慎微的操作早已過時,出門在外,還是得有點冒險精神,處處扮孫子,只能吃別人剩下的。
盡管百般不服氣,李少強仍不敢在父親面前稍露不滿。自己雖然已經結婚,父親仍是家里不容質疑的權威。
這是李少強第一次帶人出國相親,跟著父親出國幾次,他自信可以搞定一切。為了向老父表明決心,出發前半個月,李少強戒了酒,連好哥們兒家的滿月酒都推掉了。
李少強有個短期人生目標:兩年內,在縣城最高檔的小區“狀元名邸”里安家。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需要掙快錢,跨國婚介生意無疑是最佳選擇。因此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出發前,李向東跟同行的河南中介岳廣興、甘肅中介老劉、邊境中介和各路關卡的接頭人聯系過,并奉上了高額的“辛苦費”,就連包車司機也發了紅包。破費點不要緊,確保兒子順順當當跑完這一趟生意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李少強能上道,以后不愁掙錢。
李向東的老婆數次吹風,計劃讓二兒子李少坤同行,“哥倆兒搭伴出國,相互也有照應,這是掙快錢,你可不能偏向老大!”
李向東堅執不允。他心里清楚,二兒子李少坤性格柔弱、耳根子軟,真要出國,不僅幫不上忙,還會影響老大發揮。最重要的是,一門生意不能給兩個兒子繼承,這會給家庭埋下禍胎。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大兒子積攢家底,二兒子年紀還小,先放他歷練歷練,等過幾年把廢鐵廠的營生交給他也就是了。
權衡利弊,李向東終于將二兒子出國的事強壓了下來。
盡管李向東面面俱到,仍沒有擋住所有的風險。老婆把張家的訂金放到面前時,他幾乎氣個半死。出國相親這事最忌牽扯人情,拿錢辦事,丁卯分明,出了岔子才有擔待,跟親戚做生意,啰啰嗦嗦不說,還容易引發爭論。
李向東急中生智,跑到張國慶家簽了免責文書,一旦出事,這個東西就是推脫責任的最好證明,至于親戚關系破不破裂,那就無關緊要了,只要有錢,上門的親戚還怕少了?
按照邊境中介規定的日期,李少強要提前兩天出發,經107國道到石家莊高邑,接上兩個相親的小伙子,再經京港澳高速到河南南陽,在西峽縣和商南縣交界某配貨站跟岳廣興會合,之后西行過陜西,跨行G40、G70、G30高速,經西安、寶雞,到達天水市,稍作休整后再向南到牡丹鎮,在那里和甘肅的中介老劉會合,之后折向西北,穿過甘肅全省,最后在喀什跟邊境中介會合,再集中出境。

邊境中介在收齊第二筆訂金后,會安排相親團隊就近體檢,這是最近才加上的規矩,如果沒有健康證明,即便你順利進入巴基斯坦境內,且相親成功,也辦不了離境手續。李德虎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
這次出國之旅比較簡單。在跨國中介的運作下,只要相親團隊不超過七個人,可以分批走航班到伊斯蘭堡。岳廣興、李向東和老劉早已吃夠陸行的苦,聽說有這陽光政策,自然毫不猶豫地響應。
唯一麻煩的是,邊境中介不肯變更會合地點,走航班就得從喀什回頭,多走一千多公里的冤枉路到烏魯木齊搭機,不過即便這樣,也比險象環生的陸行好得多。至于多出來的成本,岳廣興他們早已想好了理由:以觀光和邊境政策的名義攤到相親的光棍身上,不僅能補上多出來的成本,還可以趁機再敲一筆。
“這就叫做活豬上案,橫切豎切都是他媽的肉?!?br>經過幾年的經營,邊境中介對岳廣興、李向東和老劉這個黃金組合已經比較信任,只要提前約好時間、銀子到位,他們在安排上還是比較良心的,不僅每次出面不再刻意換人,會面的地點也長期固定了下來。但是跨國中介依舊表現得神秘兮兮,即便如岳廣興和李向東這種老油子,花了幾年的功夫打探推敲,也瞧不出半點端倪。

隨著飛機漸漸隱入云霄,李少強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倚窗而視,原本一望無際的戈壁、公路和建筑漸漸縮成了沙盤標本。再過片刻,城市邊界、山脊河床也都成了明晰可變的線條。隨著飛機穿云前行,原本縱橫可見的線條也終于隱沒不見,只剩下大團大團模糊的顏色。
這條線路,李少強已經跟著父親走過好幾遭,真正操作起來,才發現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簡單。
加上表弟張祥,他此行總共帶了六個青年出國相親。除了張祥以外,幾個青年都是李向東精心篩選出的,性格木訥、老實本分,為的就是降低李少強的管理難度。小伙子們起初表現得的確老實,但隨著路程的拉長,膽怯漸漸就被好奇心啃掉了,等到上了飛機,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個要臨窗看景,那個要多吃一份機餐,張祥甚至躍躍欲試要找空姐合影。
李少強從來就不是什么善茬,擱在平時,早就揮拳打過去了,但此時卻硬生生壓抑住怒火,再過兩天就可以和岳廣興、老劉會合了,一定不能出差錯。此行畢竟肩負重大,不僅關乎他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更是未來家業所系,一時沖動不要緊,那“狀元名邸”的房產證恐怕也要隨風而逝了。
張祥笑嘻嘻地拍了拍李少強的肩膀:“哥,放心吧,咱兄弟倆一起出門,出不了事,我早打聽過了,巴基斯坦那啊……”
“廢什么話!”李少強狠狠瞪了一眼,“你是出來買老婆的,我可沒花錢雇你干什么屁事!”
張祥不明白他為啥會突然翻臉,“大姨說了,讓我一路上幫著哥……”
“滾!”李少強壓著嗓子在張祥耳邊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晚上九點多,飛機在伊斯蘭堡降落。
伊斯蘭堡國際機場雖然在南亞久負盛名,實際上規模非常小,只有上下兩層外加一個登機口,跟中國省會城市的機場都相去甚遠,乘客們辦理完手續,步行出機場用不了兩分鐘。
跨國中介早已安排好了車輛接待,出面的是一個姓董的精瘦青年,看起來年齡跟李少強差不多,舉手投足間卻又顯得非常老道。李少強輕車熟路,當下按規定先交給對方一筆現金,再把相親青年們各種證件的復印件交給對方。張祥冷眼瞧著李少強,斷定他和跨國中介之間有陰謀,自己當了冤大頭。
跨國中介確認證件無誤后,引著六個小伙子魚貫上車。來自農村的小伙子們就像一團團可口的食物,被餓極了的鐵皮野獸吞進肚里。
車輛駛出機場的時候,幾輛載著耕牛的老式柴油貨車從旁呼嘯而過。堂堂首都馬路,居然還能見到中國八九十年代的農業機械,這奇景一下子讓相親的小伙子們躁動起來。
李少強順勢帶節奏:“看到了吧,巴基斯坦就是這么窮,姑娘們見了你們,還不猴急著跟你們回去結婚下崽兒?哈哈,哈哈!”小伙子們被引逗得心癢難搔,放肆大笑。張祥卻板著臉,顯得不以為然。
車要一直往東南開進二百多公里,穿過杰赫勒姆河、齊納布河,在費薩拉巴德折轉西南,再行駛將近三百公里,然后到達此次相親的目的地——木爾坦,整個車程要七個多小時。

行到半途的時候,張祥突然發問:“咱們什么時候辦手機卡?還得給家里打電話?!?br>跨國中介看了李少強一眼,并不回答。
李少強說:“到了地方會有人安排,董老師只負責拉咱們過去,放心吧,都是咱熟人?!?br>張祥又問了幾個問題,都被李少強不痛不癢的回答糊弄過去,問到最后,中介和李少強干脆不再答話,假裝合眼睡去。
第二天早晨,車輛停在了木爾坦一個偌大的二層樓前,這座樓破敗不堪,外墻卻刷著新鮮的白漆,看起來像個碉堡。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姓劉的翻譯,慈眉善目,談吐得體。岳廣興站在翻譯旁邊,他于前一天到達這里,老劉的隊伍仍在趕來的路上。
劉翻譯介紹說,這個白樓原本是援建中巴經濟走廊的技術人員的落腳地,自從蘇庫爾至木爾坦段高速公路竣工后,這里便暫時閑置下來,本來是特意留給下一階段油氣管道和通信網絡項目的援巴技術人員住的,不知道跨國中介動用了什么關系,竟然在白樓使用的空檔期,將其打造成相親團的臨時落腳點。
李少強聽得心驚肉跳,忙問:“走狼?這路上還有狼嗎?”
來巴基斯坦相親的國內中介大部分是農村人,文化程度有限,劉翻譯見得多了,也不感覺奇怪,當即簡單解釋了一下。李少強長吁一口氣,心想還是有文化好,但轉念又想,爹文化也不高,走南闖北也沒見慌過,看來我還是缺歷練。
相親的小伙子們四人一組,被安排進一樓各個房間,像岳廣興、李少強、老劉這種國內中介則被安排進二樓的大廳。負責食宿的人強調紀律:除了外出相親,活動范圍僅限于白樓。
安頓好了相親的農村青年,劉翻譯將岳廣興三個中介帶到樓頂,悄悄地說:“這里不比伊斯蘭堡和拉合爾,街上面有很多拿槍的保安,大部分是外國商人在當地雇的,打死人是常事,警察不會管的,你們得看好自己帶來的人?!闭f著往視線遠處指了指。
木爾坦并不是什么大城市,放眼望去,成片的碉樓式建筑參差交錯,灰白涂抹,紅磚裸露。偶爾有幾座寶頂式的宗教建筑,閃著耀眼的光芒,跟四周的粗糙形成強烈反差,仿佛破布上滾落的幾粒珍珠。
岳廣興等人憑高掃視,果然看到不少拿槍的保安。
交代完要緊事后,劉翻譯又囑咐了一句:“白樓里面還有幾家中介,不過他們的目的跟你們不一樣,沒事兒不要串門?!?br>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岳廣興三人一時摸不到頭腦:
“都是相親,怎么目的不一樣?”

兩天以后,相親陸續開始,地點定在巴基斯坦東部旁遮普省的小鎮杜尼亞布爾。這個地方異常貧窮,毒品泛濫,遍布賣血的黑市,很多姑娘生不如死,普遍有遠嫁的意愿,因此成功率極高。
岳廣興作為國內中介的第一聯系人,自然享受優先特權。老劉資歷較深,不客氣地排了第二。李少強不爽,但聽岳劉二人答應等他這隊完事一起返程,也就不再說什么。岳廣興和老劉得了便宜,對李少強這個晚輩也格外上心,一有閑暇就傳授經驗。
岳廣興告訴李少強,在挑選姑娘的時候一定要想辦法看對方的肚子,如果發現有刀痕或妊娠紋,馬上提醒小伙子換人,因為如果女人生過孩子,很可能是被丈夫強迫出來相親騙錢的,“咱們帶來的這些光棍見到女的眼都綠了,要替他們把關,要是相中了已婚女人,不僅辦不了離境手續,沒準還得落個拐帶人口,這不是鬧著玩的!”
老劉也積極分享自己的實戰心得。他告訴李少強,相親過程并不重要,重點是看緊光棍們的褲襠?,F在結婚出境是要提供雙方的健康證明的。按照巴基斯坦的慣例,宗教大于政治,只要宗教結婚儀式結束,女方就可以貼身跟在自己的丈夫身邊,男方也往往在這個時候把持不定。
國內出現過多個因相親而染上艾滋病的例子,巴基斯坦醫療條件差,就算當場知道中招,也拿不到阻斷藥物,等到回國,已經錯過阻斷時機,萬事皆休。因此,在體檢結果出來之前,絕不能讓男女同處一室。
這些都是前輩用血汗換來的秘籍,李少強仔細聆聽,小心記憶。

雖說已經入秋,這里的溫度依舊高得嚇人,小伙子們擠在狹窄的屋子里,唯一的消暑裝置是一臺老舊的臺扇,原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一天停電七八次,幾乎把人悶死。
兩周之后,岳廣興和老岳相繼完成任務,李少強的隊伍終于迎來機會。
出發前一夜,岳廣興帶著一個跨國中介找到李少強,告訴他相親地點臨時改成了木爾坦的一個酒店,讓小伙子連夜準備好見面用的智能手機、戒指,還強迫小伙子們各拿出一萬塊錢連夜兌換了十萬盧比。
張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見岳廣興趁火打劫,馬上表達不爽:“十萬盧比用得了一萬塊錢?當誰是傻逼呢?”
岳廣興假裝沒有聽到。李少強瞪了張祥一眼,罵:“不是傻逼怎么討不到媳婦兒?讓你花錢是給你鋪路,別他媽給臉不要臉!”相親的小伙子們聽了這話,都是尷尬又憤怒,但想自己此行最重要的是娶妻,受點委屈也就那樣了。
張祥本來還想理論,看到李少強兇狠的模樣,心里終究害怕,又想自己這個表哥當過多年的混混,真要是說崩了,動起手來也是自己吃虧,當即強壓住了怒火。
準備妥當后,跨國中介將相親隊帶到約定的酒店,交給李少強一沓巴籍姑娘的照片,讓小伙子們提前挑選。
李少強拿著照片看了一遍,心中立時起疑。他在白樓里早見過岳廣興和老劉他們給同鄉們相親成功的姑娘,雖說美丑參差,一眼望去起碼是少女模樣??墒亲约耗玫降恼掌?,一看便知是大齡女人,大家出的錢都一樣,這時候卻有了良賤之分,這可不是擺明了坑人?
李少強暗罵一句,給跨國中介點上煙,笑問:“哥,有沒有年輕點的,我帶的這幾個都是壯小伙兒,老車套小牛,怕是拉起來不舒服,哈哈?!?nbsp;
巴基斯坦女孩婚前大多數都沒有身份證,即便有身份證的,出嫁前,身份證上填的監護人是父親,結婚后還是要改成丈夫的名字,所以巴基斯坦姑娘的真實年齡,除了自己和父母以外,根本沒人能說清,很多跨國中介利用這個漏洞,蒙騙萬里求偶的農村青年。
跨國中介一臉不解:“這不是你們三家提前分配好的么?”
李少強恍然大悟,被岳廣興和老劉耍了。兩個老東西一路上天花亂墜,真到關鍵節點,就開始玩弄心機,把年輕的挑走,留下一堆大齡的??珊薜氖?,岳廣興明明已經占盡便宜,竟然還通過兌換盧布撈差價。
李少強當時就想找岳廣興和老劉理論,但隨即想到父親的數次告誡,返程還得依靠這兩個老東西,況且人家已經完成任務,真要撕破臉,他們甩手一走,自己孤身在外,被跨國中介賣了都不知道,權衡之后,還是決定吃這個虧。
好在相親比較順利。四天以后,已有三個小伙子敲定了婚事,開始著手辦理離境手續。但有一件事讓李少強感到奇怪:他本來想讓張祥第一個相親,畢竟是親戚,這也是出發前母親一再囑咐過的,沒想到張祥卻拒絕了這個提議,到了第三、第四天,仍然拒絕,只說:“讓他們先去,我壓軸?!?br>

這天李少強剛回到白樓,就被岳廣興拉到了一旁。
“少強,那個瘦高個子、戴眼鏡的小伙子跟你什么關系?”
李少強見岳廣興目光如電,不敢隱瞞:“我二姨家的小子,也是花了錢過來相親的?!?br>“跟向東說了多少遍了,不能帶親戚,怎么就不聽?!痹缽V興極力壓低聲音,語氣中的焦躁不耐卻已表露無遺。
李少強忙問:“咋的叔?”
岳廣興叫上老劉,將李少強拉到二樓,給他說明了情況。原來他發現張祥這幾天一直跟白樓里的其他中介私下往來,甚至已經有了一些現金交易。
張祥自從進入巴基斯坦境內后,始終對李少強的安排心存不滿,認定自己被坑了,因此處處留心。等到了白樓,見岳廣興和老劉的進度每每先于李少強,心中的不滿更是一日大過一日。他不敢找李少強當面理論,便想多搜集點對方昧錢的證據,以備回去后找李家訛詐,因此主動跟白樓里的其他中介接觸。
這一接觸不要緊,張祥意外發現對方的要價竟然只有十二三萬,而且保證相親的巴籍姑娘是處女之身。相比之下,李少強動輒十七八萬起步的相親費、姑娘年齡美丑全憑撞大運的服務簡直什么都不是。他大喜過望,由此萌生了臨時更換中介的想法。
張祥偷偷跟一個山東的中介達成了協議,他本來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后再跟李少強攤牌,到時候自己既領回了媳婦,又省下了幾萬塊錢,不但可以在老家揚眉吐氣,還能讓老李家大折面子。
“你不是認錢不認人么?我讓你掙不到錢還丟人!”
這番作為卻沒能瞞過老謀深算的岳廣興。
岳廣興告訴李少強,這些收費低的中介十有八九是騙錢的,他們大都跟巴基斯坦當地的華僑、妓院老板和牧師們相勾結,花錢買通當地人冒充相親者。只要農村光棍兒上當,他們就會用各種套路絆住對方,一直拖到簽證到期,再逼著人簽一堆合同,補交各種手續費,等到反應過來,錢已經層層轉手,你找大使館也不好使。
岳廣興說,他曾親眼見過一個專職搞跨國騙婚營生的黑中介,出面相親的女人跟陪同相親的所謂新娘的“哥哥”其實是夫妻,他們跟中介合伙,專騙那些農村青年。
老劉也提醒:“這些人可不是干正經事的,真要是惹上了,他們石頭里也得榨出油來!”
李少強氣得大腦一片空白,轉身便去找張祥。岳廣興和老劉擔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跟了過去。

“啥也不用說了,我已經買到媳婦了,才花了十三萬,你別費心了,記得回去退錢就行?!泵鎸钌購姷馁|問,張祥面露得意。他拿出一個精致的花邊燙金硬紙片,在李少強面前輕輕晃了晃。紙片上稀稀疏疏印著曲里拐彎的文字,字后面隱隱可見一個藍底旗,左下角有精致的金漆章子,右下角有幾個簽字。
李少強文化有限,但也認得“張祥”兩個字,黑著臉問道:“這是他媽的什么東西?”
“宗教結婚證!”張祥手舞足蹈,“我也不打算瞞你,昨天晚上我就結婚了?!闭f著又拿出一張照片。李少強瞥了一眼,照片中是一個巴籍姑娘,看起來二十歲左右年紀,穿著深色長裙,相貌不壞,頗有風情,就是妝容太過濃了些,不像是先前見過的那種貧家女子。
“這是我媳婦,叫桑雅!”
張祥高興地介紹自己的相親過程,講他如何被桑雅的父親相中,如何去女方家定親……他滔滔不絕地敘述著各種細節,顯然對這次相親滿意到了極點。
李少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心中頗為躊躇。這貨難道真的撞大運了?他自己都能娶上媳婦了,我這還在傻啦吧唧地排隊……可是十三萬……現在怎么可能有這么低的價格?
“我瞧瞧這結婚證?!痹缽V興拿過張祥的結婚證,端詳了片刻,對老劉說:“咱們都見過巴基斯坦的結婚證,不是這個樣子,拿這個玩意兒,怕是回不了國?!崩蟿Ⅻc了點頭,沒說話。
李少強對這些細節本來就不懂,當下也不花心思琢磨,只問張祥:“你哪來的十幾萬?”
張祥擺出不耐煩的表情:“跟我爹要的?!痹瓉硭阉较赂依锫撓颠^了。
張國慶本來就是個愛占便宜的人,向來又對兒子的機智膽識頗為自負,聽說能省幾萬塊錢,又看到兒子發回來的兒媳照片,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馬不停蹄從村里借了小利貸款打到兒子的卡上。
到了這時候,李少強已經不能再說什么了,他只盼著自己帶來的其他幾個小伙子能老老實實按規矩走,保證利潤才是最重要的。
“小張,你跟相親的女子睡了沒有?”在張祥轉身離去的時候,老劉多嘴問了一句。
張祥嘿嘿一笑,沒有說話,這顯然是默認了。
當晚岳廣興特意請教了劉翻譯,這才知道,巴基斯坦有兩種結婚證:宗教結婚證和政府結婚證。如果在本國生活,又都是教徒,那么是沒區別的,如果是跨國婚姻,宗教結婚證就成了廢紙,因為大使館根本不認可這些宗教締盟協議,不會辦理離境證明。
劉翻譯還特別提醒:在巴基斯坦,受宗教和男尊女卑思想的影響,婚姻其實并不嚴肅,很多夫妻只辦理了宗教結婚證,男方稍不順意,把證一毀就算是離了婚,這就導致很多巴籍女人在法律上還沒結過婚,但在宗教層面,卻糊里糊涂成了一文不值的寡婦。這些寡婦地位低下,大部分陷進社會底層,她們中的很多人被黑中介盯上,成了專職騙子,??舆h道而來的中國農村小伙。
事情到了這里已經比較清楚,張祥極有可能已經墮入對方的彀中。
李少強趕緊給父親李向東打電話說明情況。李向東遙不及力,擔心兒子沖動犯事,只強調說想辦法把張祥弄回家,萬事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李少強幾次提醒張祥,卻都碰了軟釘子。一周以后,李少強的相親隊順利完成任務,在確定張祥不再參加相親后,跨國中介開始集中辦理離境事宜。而這時候,白樓里已經很少看到張祥的身影。同屋的小伙子告訴李少強,張祥跟著山東的中介搬到別的地方,聽說已經跟桑雅住到了一起。
兩天以后,張祥回到了白樓,神色甚是委頓。李少強問他出了啥事,他什么也不說,只強調說一切順利,待了半天,打了幾個電話,便又出了門。
又過了幾天,距離回國的日期越來越近。李少強找到張祥,問他到底什么打算。張祥一聽李少強他們要走,這才緊張起來,對李少強講了實話。
原來張祥和桑雅在木爾坦一個教堂結婚后,就在中介的安排下住進了桑雅的家。起初兩天還挺好,兩個人甚至發生了關系。隨后,桑雅的父親開始當著張祥的面毆打桑雅。
張祥通過手機翻譯軟件詢問,這才知道桑雅的弟弟得了一種病,正在伊斯蘭堡住院,需要一筆錢。張祥的彩禮壓在中介那里,按照協議,要等二人回國之后才能付給桑雅的父親,而桑雅的父親要求收了錢才放女兒走,雙方為此談僵。
李少強聽得上頭,罵道:“夯貨,你這就是遇上騙子!”
張祥不以為然:“桑雅跟我說過了,她爹就是愛打人,收到錢就沒事了?!庇终f自己和桑雅簽過婚前協議,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李少強更加心驚,他跟著父親跑過幾次跨國相親,從沒聽說過什么婚前協議。
李少強要了協議,拿去請教劉翻譯,才知道上面規定:男方提出離婚,必須要無條件賠償一百萬盧比(差不多合十萬塊人民幣)。最麻煩的是,這個協議在巴基斯坦是受法律保護的,如果女方以此起訴,大使館明知是騙局,也無法斡旋。
李少強趕緊去找張祥,想著趁女方那邊沒反應過來,趕緊把張祥帶回國,卻發現張祥已經離開,而且再也聯系不上。
回國的前一天,張祥依然沒有現身。李少強征求父親的意見。李向東和岳廣興商量后告訴兒子:“你千萬不要跑出去找他,先帶其他人回來,剩下的事以后再說!”
到了出發當天,接人的車已經停到白樓前面,還是不見張祥的身影。向來萬事不在乎的李少強想到母親的囑托,急得流出眼淚。岳廣興催促起行,老劉幫著李少強安頓好了所有的小伙,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他就是跟你回,八成身上也帶了病了,走吧!”說罷,把他摁進了車里。

“李向東,我入你奶奶,你他媽的是人還是狗!”張國慶一聽說李少強帶人回國,卻把自己的兒子扔在巴基斯坦,立刻上門討要說法。
“有錢當狗也自在,沒錢你活得還不如狗?!崩钕驏|語氣平平淡淡,氣勢上卻完全壓住了張國慶。
“姨夫,可不是我不管,是張祥他自己……”李少強話沒說完,就被父親喝住。
李向東讓兒子出去,轉而問張國慶:“你們張家本事大得很,十二三萬能攏回外國媳婦,這是你們父子倆自己拿的主意,來我這叫喚什么!
“今天不說別的,我總共收了你十九萬,刨去往返食宿花銷的兩萬塊錢,剩下包括牧師費、手續費、保險等等……總共十七萬今天退給你,別的事別找我了,咱們可是簽過文書的!”說著,把裝有十七萬現金的鞋盒往前一推,從兜里掏出一張紙。
張國慶這才想起,自己曾在李向東的要求下簽過一張“相親免責書”,隱隱感覺上了大當,但既然已經簽字,再鬧下去也是白饒,況且李向東八面玲瓏、財力雄厚,他老張家人少財稀,真要干起仗來,多半也得落個灰頭土臉。
張國慶乘著盛怒而來,這時候盯著眼前的十七萬塊錢,反而冷靜了下來:“你李向東的兒子都能回來,我兒子那么聰明,怎么可能回不來,到時候我們家人財兩得,看你丟不丟人!”拎起鞋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李家。
張國慶并沒有等來兒子的喜訊。三個月轉眼過去,張祥的旅行簽證已經過期,卻依然沒有歸國的訊息,電話早已聯系不上。失魂落魄的張國慶夫婦去報了警,但因為人失落在國外,根本無法立案??h公安局錄了張祥的個人信息,發給了大使館,又過了半個多月,大使館回復說巴基斯坦那邊已經立案,但并沒有調查進展。
至此,張祥徹底人間蒸發。
恨怒交加的張國慶把李向東告上法院,但拿不出實質證據,張祥去巴基斯坦又是辦理的旅行簽證,再加上有同行小伙子們的證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張國慶的老婆去李向東家哭鬧,被李向東轟了出去,兩家從此徹底決裂。
就在李向東為自己的機智竊喜的時候,兒子李少強突然被警察帶走了。
原來,李少強為了湊足“狀元名邸”的房款,竟然糾合幾個混混在村北河道開了一個簡易砂石廠,明目張膽挖取泄洪區的沙土販賣。

這個泄洪區地處偏僻、人煙稀少,東西兩邊跟旱河接壤,南北遍布耕地,雖然連接三個村莊,卻不是任何一個村的公有財產。
李少強吃了沒文化的虧,以為這土地既然不屬于村委會,就是沒人認領的荒地,卻不知道私挖河道沙土是犯罪行為,等到反應過來時候,已經被戴上了手銬,判了九個月。這一來,不僅房款沒有湊齊,跨國相親掙來的錢倒是搭進去大半。

大兒子被派出所抓走之后,李向東受不了打擊,再次病倒,住院以后,又查出了尿結石。
村里換屆,新上任的村支書第一件事就是清點村里的公有資產,廢鐵廠作為公家用地,先前的租賃合同是時任村委會班子和村支書的堂弟私下簽訂的,沒有經過公示,所以立時作廢。命令一出,廢鐵廠馬上陷入停擺。
李向東見苗頭不對,連夜和二兒子拉走了金屬壓塊機,挽回一些損失。好在年度分紅在不久之前已經結清,總體而言,算是小賺一筆,但這跟兒子的入獄相比,已經算不得喜事。
李向東幾番托人打點,才意識到破壞河道是重罪,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積極上繳非法所得,勸大兒子好好表現,爭取寬大。好在李少強本來名聲就不怎么樣,之前因為偷偷開吹塑機已經進過局子,所以這次風波倒也沒引發什么鄉村輿論,對于一生好面子的李向東來說,不啻為一點安慰。
“看來這狗貨還是爛泥扶不上墻,以后可得在老二身上多下點功夫?!?br>李向東心里盤算著,轉念又想:“還好我多想了一步,早早給少強娶了媳婦,要是拖到現在,別人一打聽家里有個犯人,就算兒媳婦肯進門,彩禮也得讓人再脫一層皮。我們老李家可絕不能要外國媳婦?!?br>想到自己的機警,他又不禁得意?;叵氪蟀肷钠鸱?,盡管多歷挫折,但憑著韌性、膽識和眼光,到最后往往逢兇化吉。即便三年前,自己淪落到去新疆摘棉花,靠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還不是重振雄風?他李向東是誰?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能人,是第一批蓋起洋樓的農民,是別人眼里的治家模范,跟那些在土里刨食的土老帽是有本質區別的,所以眼下的困境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這些,李向東又來了精神。就在他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后院又起火了。
大兒子入獄之后,李向東的老婆不知道怎么想的,懷疑自己的大兒媳要跟著別的男人跑,她越想越怕,為了杜絕這個隱患,竟然把孫子扣住了不放,不僅如此,連兒媳的電動車和手機也都搶了過來,婆媳之間終于爆發了激烈的沖突。
等到李向東氣急敗壞地趕到現場,自己的婆娘已經被兒媳揍得節節敗退。街坊們擠了半個院子,表面上積極調處,實則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還有人舉著手機狂拍。李向東的老婆一邊還手,一邊向街坊們控訴自己的兒媳是如何如何的浪蕩,一邊向丈夫大呼求援。難為她被揍之余,竟然還能保持伶俐的口才,一句句喊出去,就好像捉奸成功了一般。
李向東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他當即喝止兩人,等街坊們散去,關起門來,臭罵老婆一頓,還了大兒媳被扣的東西,又給了一萬錢的“安慰金”,這才平息這場家庭內斗。

廢鐵廠停業還不到一個月,周圍的車轍印已經被新的塵土覆蓋,那只鮮活的大蜘蛛不見了,剩下中間光禿禿的一塊,好像一個王八殼子。李向東從原先的客戶那里得知,鄰鎮開了一家新的廢鐵廠,規模更大,后臺更硬,這個營生算是走到了盡頭。
李義中的登門讓李向東頗感驚訝,如果不是對自己這個族弟非常熟悉,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人頭發長過兩寸,曲背弓腰,面黃目濁,就像大病初愈的老漢。
李向東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因為兒子德虎的事,發愁受困,以至于急速衰老。
李義中站在門口,胡亂地搓著手,從臟褶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往李向東的方向緩緩伸出,嘆道:“向東哥,今天咱來……”
李向東的老婆搶著嗆了一句:“少強進去啦,現在出不了國,就算能去,你家那狗貨……”
李向東不等老婆說話便出言喝止,命令她回避,隨即起身擋回李義中伸長的手臂,冷冷說:“義中,今天咱們就把事結了吧,德虎兩次出國,上上下下花了有六萬多,我也不跟你劃四去五,算你六萬,剩下十一萬塊錢,今天就退給你?!?br>李義中抬起頭,臉上掛著驚慌的神情:“不……向東哥,咱不是這意思……”手臂使勁往前送了一下,手中的香煙碰到了李向東的袖口。
“義中,這要是換了別人,是一分錢都不退,我的脾氣你明白?!崩钕驏|語氣加重,心里暗罵,一家子不成事的狗貨。李德虎是死是活都不清楚,還想著娶媳婦,這輩子我看都費勁。
李義中漸漸縮回手臂,低著頭,半晌沒說話,等他再次抬起頭時,已經老淚縱橫。
李向東看到這場面,心頭不禁一軟,想到李德虎的情況,心腸又是一硬,咳嗽了一聲:“義中,你拿走剩下的錢,還點急債,日子總得還得往前拱,這就跟我去信用社?!闭f著轉身去拎外套。
“向東哥……”李義中用力扯住李向東胳膊,順勢把香煙塞進他的口袋,又低下頭去:“……我家那個狗貨,我們兩口子是指望不上了……那些追債的早晚把人逼死……害祖宗的,手機上咋能借那么多錢……誰都管不了……”他說話顛三倒四,李向東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是咋回事。
李德虎不僅通過網上借貸籌集賭資,還從熟識的混混那里借了高利貸。德虎跑路之后,混混們隔三差五便趁夜去家里討債,他們既有字據,進門便搶,幾次三番下來,不僅榨干了李義中家僅有的存款和現金,更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了個遍,甚至連墻角廢棄已久的柴油機也被拎走抵了賭債。李義中夫婦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想到去外地打工躲債這個辦法。
饒是李向東見多識廣,聽到李義中的遭遇,也忍不住心怦怦狂跳。他是經常聽到李義中家傳來亂七八糟的吵鬧聲,但也沒有想到,他們已經被追債的逼到了這個地步。
“向東哥……咱是這么想的,這錢你拿著花,就當我存的……這事就咱倆知道……”李義中搓了搓手,語氣頗為氣餒。
李向東哼了一聲,當即明白李義中的真實想法,“他拿著錢,早晚也會被追債的搶了,放到我這,那就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毕肫鹄盍x中夫婦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又想起李德虎兩次出國給自己添堵時的張狂,當場就想發作,但看著李義中老病可憐的樣子,終究還是硬不起這個心腸。
“放我這可以……”李向東掏出香煙,抓過李義中的手臂,重重拍回他的手里,“……利息是一分錢也沒有,以后你要從我這取,那得提前開口?!?br>“那肯定,那肯定!我就說,向東哥總不會放著咱不管……”李義中千恩萬謝,不等李向東說更多的話,轉身便走,害怕李向東變卦,一刻也不敢多待。
幾天以后,李義中夫婦把責任田租給了鄉里的中藥種植戶,然后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里,他們二十多年前狠占強騙的沃土,最終也沒有帶來富貴,算計到頭一場空。
街坊們傳出謠言,有的說李義中夫婦去了鄰縣蘑菇大棚打工,有的說兩口子去了南方工地,也有的說他們被縣里的混混抓了去,還有人說李德虎在南方被摘了器官扔到河里,李義中兩口子要過去收尸……
李向東琢磨著,大兒子蹲局子這段時間,這個家還是要自己撐起來。他懷念著跨國相親帶來的可觀收入,重新聯系岳廣興。
岳廣興告訴他,因為去巴基斯坦相親的人太多了,兩邊都開始騙,搞渾了原本的婚戀風氣,巴鐵們對來自中國的相親隊伍也漸漸失去了信任。更棘手的是,為了打擊非法人口買賣的犯罪行為,駐巴中國大使館發布聲明,暫停中巴跨國結婚證明手續辦理事宜。

“我這最近正聯系人去尼泊爾相親,那邊查的不嚴,掙得也多,你要敢去,就算你一個!”岳廣興簡單說了下情況,然而涉及關鍵節點的核心問題卻一句也沒露。李向東一下子想起了幾年前,在哈密第一次見岳廣興的那個傍晚。
李向東讓二兒子上網搜了一下,才知道尼泊爾在西藏的西邊,也是個很窮的國家。他響應了岳廣興的提議,馬上起身去醫院看病。路過鎮派出所時,他盤算著大兒子出獄的時間。
到時候就是夏天了,家里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光景呢。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ND-作者 | 巖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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